牡鹿

为了热爱

Goldfish

(灵感来源于歌曲Lil’Goldfish)

夏日祭的灯笼在黄昏的时候亮了起来,隐隐散出朦胧暧昧的光。印着勾玉的灯笼和印着樱花的灯笼交错排列,在一条街上一直延伸到神社的另一边,看不到尽头,循环出仿佛仪式一样的神秘。

参加祭典的人们在林立的店铺间往来,一路嬉笑交谈,熙熙攘攘。

樱也在这欢乐喧闹的人群里。小小的她刚刚三岁,身穿印着小金鱼的樱色浴衣,牵着妈妈的手,颇为好奇地探头看这副从未见过的光景。

“好热闹。”樱想着,却无法开口。

她是个有先天残疾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发不出声音。可除此以外,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的耳朵可以听到细雨飘落晕出涟漪的声音,柔软的头发乌黑光滑,顺着发丝摸下去的时候,几乎能感到掌心流过了山泉,可爱的鼻子又小又挺翘,冬天的时候会透出薄薄的粉红,像橱窗里的人偶娃娃。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这场夏日祭的繁华街市上,它们似乎倒映着霓虹,无数美丽的浴衣在她的眼中留下残影。绛紫、绯红、金茶,好似晚霞的颜色。菖蒲、山茶、紫藤和秋七草点缀在衣摆和袖口,从她的眼前掠过,为她构筑了一场花草的幻梦。

她就像金鱼,在人潮的溪流里穿行,身边全是新奇的东西。

忽然,樱在井边被青苔滑了一下,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周围的声音却一瞬间消歇了下去。天上好像突然下雨了,可雨滴还来得及落地,就在半空惊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水纹的碰撞在过分安静的夜空里,声响叮铃,分外明晰。

蝉鸣长嘶,祭典的喧嚣被淹没,世界好像被推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她——樱,被遗弃在了这里。可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坠入了梦里。

神社宁静地矗立在眼前,像一位端庄沉默的巫女。被灯火映照的鸟居依然是漂亮的朱红色,一叠一叠一直蔓延到葱茏的山林深处。她踩着不常穿的木屐,情不自禁地向那个梦幻般的长廊走去。木屐与石板碰撞的声音在一片幽静中跃起,把回声抛在夏夜,又倏地跳到水里。

樱的知觉变得暧昧,无论是听到的、看到的、触到的还是嗅到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层膜,在这层膜里,她像羊水里的婴儿一样,抛却了所有烦恼,只静静地感受母体的温暖。

“这是在稻荷神的肚子里吗?”樱天真地想。

萤火虫的光越往深走越盛,樱觉得自己被光包裹了。被光笼罩的她身体似乎变得很轻,像蒲公英的绒絮,山风一吹,她就能随着风飞起来。下一节阶梯没有像预料中一样接住她,踏空之后,她就坠下去了。

说是坠下去却更像在飘,像蒲公英那样。浴衣的袖子浮起来,蝶翼似的悠悠舒展开。脚尖似乎碰到了水,慢慢的,水漫到脚踝,接着就是膝盖、腰部、胸口、脖子。没有月亮,四周是一片夜空的深蓝,深邃悠远,点缀其中的是无数星辰粲然。

湖面是另一片星空,樱没入了一条银河。

没有溺水的感觉,鼻尖甚至能闻到水泽的清透气息。湖里是另一个世界,被星辰的光与飘荡的水纹渲染成琉璃色,既通透又绚丽。

浴衣上的金鱼忽然游动起来,在小小的浴衣上往来嬉戏,然后不满足似的从衣料的边角冲出去。樱好奇地伸手去捉,那金鱼却一摆尾巴,灵活地溜掉了,唯有指间还留着鳞片滑腻的触感。

樱“咯咯”笑起来,接着第二、第三条也逃了出来,或淘气地去碰她的鼻尖,或在她身边来回穿梭。她就用手指去戳这些淘气的小精灵。被指尖点到的小金鱼会忽地窜出去,可不多久,又会悄悄聚拢在樱的身边,像在和她玩捉迷藏。

她就在和金鱼们的乐此不疲的追逐玩耍中沉落到湖底。

远处传来朦胧的声音,像是在举行宴会。樱循着声音去寻,和金鱼们一道在水底穿行,浴衣的衣袖挥动的时候留下一串串透明的气泡,为单调的湖底添了一笔灵动的痕迹。

不久,樱的眼前出现一座古老漂亮的日式屋子,像神社里一样,柱子被漆成红色,有着古朴的木质外廊与精致隔门。屋顶瓦沿重叠,雕纹精巧,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华丽,像是哪位狐妖大人的宅邸。

屋内传来的宴乐之声不绝,三味线、琵琶、尺八、太鼓的声音掺杂着喧闹的人声和酒杯相碰的脆响,诱惑着樱接近。

“是在庆祝吗?”樱情不自禁走到门前,扣响了门扉。

“请进——”屋里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樱推门进来,看到的是一番光怪陆离又无比吸引人的景象。

屋里没有灯,却有着被阳光照耀般的金色,樱试着去找光源,却发现四围的隔扇上绘着许多金色的巨大金鱼,鱼儿往来游动,那些游弋的光正是从这种金鱼身上散发出来的。

席上坐着许许多多的“人”,或在喝酒,或在演奏,可这些“人”却又和常人不同,他们有的长着鹿一般的角,有的长着鱼一样的眼睛、有的长着猫一般的脸,奇形怪状,可这在樱眼里却有趣极了,她欢欣鼓舞地加入这场宴会。

宴席正中坐着一个男子,穿着雪白的狩衣,面容俊朗,薄唇染朱,银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一双眸子全是笑意,唯有头上顶的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和身后九条蓬松的尾巴显示了他非人的身份。

“是狐妖大人吧。”樱这样想着。

他说:“你来啦……”声音清朗绵长,正是刚刚让她进来的那个人。

宴乐之声停了下来,稀奇古怪的人们纷纷看向了樱,此起彼伏地朝她道:

“是这孩子啊……”

“是这孩子啊……”

“是个好孩子呀……”

宴席中央的美男子再度开口:“要加入吾辈的宴会么?”

樱没能完全听懂这位狐妖大人在说什么,可她还是懵懂地点点头。

周围的人们似乎很高兴,他们聚集起来,每个人从樱身边经过时都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种语言樱却听不懂,但她却能本能地感觉到,那是非常温柔的话语。

他们从各自的酒杯中倒了一滴酒在狐妖大人案台上朱红的空碗里,酒越积越多,在几乎要满出来时,狐妖大人从自己的酒杯向那碗里滴下了最后一滴。

酒液一下子变成了金色。

“要喝喝看吗?”狐妖大人一边问一边用手中合拢的折扇将那朱红色的碗推到樱的面前。

“好香啊——”樱的内心感叹道,“和爸爸喝的酒不一样,有果子的味道,是树莓吗?还是山桃?好像还有荔枝……”

樱情不自禁地捧起那只朱红的小碗,清冽的、犹如清泉一般的酒液流入口中,起初酸甜的味道,然后不知名的花香从舌尖弥散开来,从春的甜美,到夏清朗,到秋的旷远,最后是冬的凛然,这酒就像流淌过四季的雨,沾染了自然光阴盛衰枯荣的祝福,历经沧桑却依旧澄澈透亮。

四周的音乐又响起来,奇怪的人们用樱不熟悉的口音欢呼着。金鱼在隔扇间来回穿梭,制造着摇曳的光影,樱被围在大家中间,似乎被刚刚金色的酒液灌醉了,跟着大家笑闹起来。

她听不懂大家的话,却爱极了大家的笑脸——虽然从那张青蛙和猫的脸不太容易分辨出表情。她举着白嫩的双手为音乐打着节拍,头花上的穗子随着一左一右的动作俏皮地晃动。不知什么时候她站了起来,踮着脚尖转圈,紫藤形状的流苏飞起来,把快乐无忧的心抛得高高的。樱色的浴衣袖子围着她,从浴衣里溜出的橘色金鱼围着她,奇怪的客人们也围着她,为她鼓掌,为她喝彩。

像梦一样,什么都不用管,也没有任何烦忧,这样一直开心地跳就好了。

忽然,耳边传来了渺远的呼唤:“……樱……樱……”

声音急切而温柔,樱分辨出来了,那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她转着可爱的小脑袋,想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狐妖大人盘坐在几案边,曲着左膝,把左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手上端着小小的一杯清酒,却只是放在唇边,没有喝。唇边噙着从容的微笑,像含着一朵樱花:“哎呀,这么快又要走了吗?不过还好,这次没有落下什么……”

樱只看着狐妖大人翕动的嘴唇,只觉得他的话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慢慢的,遥远得几乎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了。眼前的画面开始分崩离析,像是视线里突然涌入了无数白色的泡泡,硬生生把眼前的世界冲散了。

此时,樱琉璃般的眼眸便如被云彩遮蔽的月亮,充溢着一片白融融的混沌,当瞳孔重新聚焦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人声鼎沸的繁荣街景,妈妈蹲在樱的身前,轻轻晃动着她的肩膀,脸上满是担心的神情。

“妈……妈妈……”樱满是迷茫,不太熟练地吐出一个词,声音青涩又甜美,像极了九月初绽的桂花。

同一时刻,远处无数的焰火的光点划破暗色升上天空,又砰然炸裂,将深靛青的夜空辉映出一片绚烂。

妈妈的脸庞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可镀着水膜眼中却清晰地倒映着樱的脸,泪珠顺着脸颊划下,远处花火绽放出斑斓耀眼的光华,被锁在下坠的泪珠里,刹那间,那滴眼泪像宝石般闪闪发光。

 

后记:

传说,御河津的神社边上住着许多妖怪,每当夏日祭的时候,神社的鸟居便会打开一条去往井里的路,被选中的孩子会被细雨和萤火带进井底。在那里会举办一场宴会,山神海妖都聚集在这里,孩子们被邀请饮下由朱红色的陶制小碗盛着的金色酒液,那酒液飘散出清透的果香——里面饱含着妖怪们真诚的祝福。

三年前,一个怀着孕的女子误入了井里,许许多多的金鱼从浴衣里跑出来,引领她走进了那场宴会。奇形怪状的妖怪们奏乐畅饮,席间洋溢着一片欢乐。恍若美男子的狐妖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看向她的目光欣喜而平和:

“诶呀——这可是难得的贵客,该给您怎样的祝福才好呢?”他一手端着酒杯,却只是微微摇晃,并不饮下。

金色的眸子浅浅一瞥,偶然发觉了女子肚子里的动静。

“嗯?这里还有个小家伙呐,吾辈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他唇边的笑意更深,“这可真是一次隆重的宴会啊……”

狐妖大人笑着,衣袖轻轻一挥,美丽的金色光点便从女子肚子里飘出来。光点凝聚成滴,分别落到五个朱红的小碗里。

狐妖大人首先开口,用温柔而清朗的嗓音对着肚子里的小家伙喃喃低语:“愿她有最明亮的眼睛——”说着便将自己杯中的酒倒入了第一个小碗。

妖怪们像是得到了什么示意,争先恐后地将自己酒杯里的清酒倾倒入五个朱红色的广口小碗里。杯中酒液渐高,却始终是纯粹的金色。

“愿她有最灵敏的耳朵——”长着山猫脸的妖怪将清酒滴入第二个酒杯。

“要能听见细雨飘落的声音。”长着鱼眼的妖怪应和着朝碗里倒入自己的酒。

“要是连涟漪荡开的声音都能听见那再好不过呀!”

“是呀是呀!再好不过呀!”

纷纷扰扰的声音里满是笑意,热情得像在庆典上争头彩。

“愿她有最精致的容貌——”

“愿她有最柔顺的长发——”

祝福的声音此起彼落,比太鼓更急促,比龙笛更悦耳。

女子被诱劝着饮下一碗又一碗美酒,身心宛若都沉浸在梦里,除了幸福,再感受不到别的东西。

“愿她有最美妙的嗓音——”

“像九月的桂花一样甜美的嗓音!”

“像秋天一样清爽的嗓音!”

长着鸟翼和长着鹿角的妖怪不相上下地倾倒着自己的祝福。

可清酒还未触及碗沿,来自彼方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悠悠传来。

“木槿——木槿——”

女子还在再迷蒙的思绪里挣扎,肩上的一触却猛然将她从这梦境中抽离。

家人渺远的声音和激烈的触碰将她唤走了。丝竹管弦的音乐明明在耳边却越来越模糊,女子轻飘飘的身体像泡沫般从宴会中央消散而去。

妖怪们此起彼伏的感叹涌起:

“真是可惜呀!”

“真是可惜呀!”

“她把声音落下啦!”

“没办法啦,三年后再还给她吧。”

狐妖大人将那可爱的金色光点藏在自己的酒杯里,等待着三年后,他可爱的小客人再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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